第三节 大陆普遍帝国及其绝唱 (第9/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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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n
class="bold">1.官僚体系与皇权的对抗关系
东亚历史原野的本来地形是,进入到平民社会之后,历史吁求官僚体系作为公器,进行理性化治理,普遍理想的外化由此而获得制度基础。大元用自己的失败证明了这一点,其官僚体系的非制度化特征,其对于儒学的漠不关心态度,都为大明走上历史舞台提供了机会。
大明崛起于江南,逐元顺帝于漠北,成祖时代又几次深入漠北御驾亲征,令蒙古不再为患。大明鼎盛时北向极边奴儿干都司,西向经略乌斯藏之地,又有郑和七下西洋,威震海外,故大明自夸“混一海宇”,也取大一统为其正统性之基。大明的实际统治范围未及漠北,但自成祖起定都北京“天子守边”,其强悍的武功使得草原上始终未曾形成类似古代的匈奴、突厥一般强大持久的游牧帝国;而明朝国内的一系列制度安排也与北境安全需求相关,因此这个中原帝国又是基于内亚的草原秩序而获得身份定位的,故为另一意义上的“特殊的普遍帝国”。
始于大元的理学建制化进程,到大明完全实现。明代将朱子学作为官方学说,并规定其为科举的基准经解。理学于是开始异化,法统吞噬了道统,被建制化的理学遂外化为制度性专权。因此,恢复了公器地位的大明皇权、官僚体系,便得以一改制度化不足、宽疏的大元统治;同时,由于大元的影响,宋代所谓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理想也不再被提及,明代的制度性专权遂获得前所未有的展开。明代实行户制,将人民分作军户、民户、匠户、灶户,户籍世代相传,不得擅改,百姓也不得擅自离开本乡;平民社会因此获得了一种机械组织起来的秩序,朱元璋力图以此来克服流民问题,但明朝社会相较于宋元丧失了自由空间。
这种秩序需要一套强大的官僚体系来管理。明朝后期君主数十年不上朝,帝国却仍能有效运转,明朝官僚系统的能力可见一斑。官僚体系作为一个系统,具有制度意义上的普遍性,对于作为个人的皇帝可以形成有力的约束;然而具体的官员却会有充分的动力在政治运作中上下其手,官僚体系本身遂异化而丧失其普遍性。君主既会厌恶官僚体系对其意志的约束,又会担忧官僚体系的异化会绑架帝国,而君主不可能摆脱官僚体系的治理功能,便只能另建一套办法来制衡之。故而洪武朝废除了宰相一职,由皇帝亲自率领百僚,监督其工作,又大肆任用特务机构,确保皇帝的意志被官僚所遵守。后世君主不似明太祖一般精力超凡,便只能任用依附于皇权的宦官,作为一种直属于皇帝个人而外在于理性官僚体系的非制度性力量,来执掌特务机构,制衡官僚。有明一代,宦官为祸之烈,史上罕见,这并非是因为皇帝无权力,而恰恰是因为皇帝有权力,宦官的权力只不过是戴着面纱的皇权而已;皇帝一怒,则权势熏天的大太监也随时会被抛弃。反过来看,若非明代的官僚体系如此强大,以至对作为个人的皇帝形成强大的制约作用,皇帝对宦官的需要也不会如此之深。
所以,明代阉竖之祸,实际上是治理的理性化需求,与作为个体的官员以及君主的欲望之间对峙关系的自然结果。这属于制度之普遍性与欲望之特殊性的冲突,但其在发展中逐渐堕落为纯粹的党派冲突,沦为各种特殊性的对抗,皇帝与官员尽皆丧失了历史感,普遍利益在这样一种对抗中沦为博弈的筹码,无人真正在意它。
更麻烦的是,对于一个“伦理、官僚世界”的帝国而言,其虽在日常治理当中促成了政治与伦理的分离,有着较高的工具理性;但在帝国话语上会坚持价值伦理的至上性,政治与伦理还是绑定的,也就是说,此时还没有独立于价值伦理之外的政治伦理。于是,日常治理所需的工具理性,便无法从独立的政治伦理这里获得支持,时时要受价值伦理的评判与干涉。豪族/贵族时代的帝国仍处在“伦理世界”,它需要这样一种政治与伦理的绑定关系,因为桀骜不驯的贵族们已经为社会提供了人格化的一般治理,而帝国需要他们有对帝国的主动担当与认同,与政治相绑定的价值伦理无疑为此提供了精神动力;平民时代的帝国则会被这种绑定关系所困扰。<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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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关于“伦理世界”与“伦理官僚世界”乃至“政治世界”的区别,关于政治伦理与价值伦理的区别,以及二者之分离的重要性,可参见本书第四章第二节第一小节的相关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