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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修文慢慢抬起头,从他那堆零件中直起身。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睛,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些空洞,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留下一个躯壳在应对眼前的喧嚣。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定定地看着那口钟,看着它依旧不疾不徐、忠诚摆动着的钟摆。
李卫东显然被这沉默激怒了。他大手一挥,厉声喝道:给我砸了它!砸烂这资产阶级的臭规矩!
几个小青年像得了圣旨,立刻兴奋地扑上去。凳子被粗暴地踢倒,桌上的零件叮叮当当滚落一地。一个人抄起立在墙角的铁锹把,抡圆了胳膊,朝着那面挂钟狠狠砸去!
哐啷——!!!
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响。玻璃罩瞬间粉碎,无数晶莹的碎片像冻结的泪珠,迸溅开来。黄铜的钟壳被砸得凹陷下去,扭曲变形。那根维系着时间律动的钟摆,被拦腰砸断,无力地垂落下来,像被折断了脖颈的鸟。齿轮、发条、细小的螺丝……如同被肢解的内脏,从破开的钟体里稀里哗啦地倾泻出来,撒在冰冷的地面上,反射着煤油灯跳跃的微光,一片狼藉的死亡。
整个过程中,陈修文只是站在那里,身体僵硬得像一根插进冻土里的木桩。他的目光死死追随着那些散落的零件,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声巨响,也一同碎裂了。砸钟的人喘着粗气,脸上带着一种破坏后的满足红晕。李卫东环视着这满目疮痍,鼻孔里哼出一股白气,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革命壮举。他们像一阵旋风般刮走了,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满地的残骸。
我站在门口,目睹了全过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过了许久,我才敢挪动脚步,小心地跨过地上的玻璃碴,走到陈修文身边。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去,伸出那双油污的手,开始在地上一片狼藉中摸索。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他拾起一枚崩飞的齿轮,边缘已经磕出了缺口;又捡起一小段扭曲变形的发条;还有一颗滚到角落、沾满灰尘的细小螺丝……每捡起一样,他都用粗糙的手指仔细地抹去上面的灰尘,然后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失散多年、终于寻回的骨肉。他的指关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着。他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专注地捡拾着,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地上这些冰冷的金属碎片。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佝偻的轮廓,影子投在墙上,巨大而沉默,像一座被风雨侵蚀、摇摇欲坠却又固执不肯倒下的碑。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到,砸碎的不仅是那座钟,还有某种维系着他精神世界的支柱。
李卫东并没有就此罢休。几天后,一场针对陈修文的批判会在林场食堂召开。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李卫东站在前面,唾沫横飞,慷慨激昂地历数着陈修文的罪状:……陈修文!你整天沉迷于这些破铜烂铁,玩弄时间,逃避革命!你修的是什么是资产阶级的享乐!是封建主义的僵尸!同志们,时间是什么时间就是革命!一分一秒都要用来学习最高指示!用来斗私批修!用来抓革命促生产!可陈修文呢他在干什么他在搞封建迷信!他在用这些腐朽的机械麻痹群众,对抗我们火热的革命洪流!这是对革命时间的极大浪费!是彻头彻尾的反动行为!……
口号声在简陋的食堂里此起彼伏,像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墙壁。人们脸上的表情各异,麻木、兴奋、惶恐、看热闹的窃笑……像一幅扭曲的众生相。陈修文被推搡着站到前面,脖子上挂着一个用硬纸板做的牌子,上面用墨汁写着时间贩子陈修文,字迹粗劣歪斜,还打着一个刺目的红叉。他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显得格外苍老和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