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1/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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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笼里的孤岛
1998年6月的福州,仿佛被造物主失手打翻的熔炉,正午十二点的五一广场,是这熔炉最炽热的炉心。阳光不再是光线,而是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带着臭氧层也无法阻隔的蛮横,狠狠扎向大地。花岗岩地砖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视线的热浪,空气粘稠得如同滚烫的糖浆,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鼻腔。无处不在的柏油融化气味,混合着汽车尾气的浊臭,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工业时代盛夏的独特气息。广场边缘那几株盘根错节的老榕树,是这片酷热荒漠中仅存的绿洲,却也成了蝉群疯狂宣泄燥热的舞台。那震耳欲聋的嘶鸣,不再是生命的欢歌,而是绝望的呐喊,一波接一波,固执地撞击着每一个过路人的耳膜,试图将那份无处可逃的焦躁刻进他们的骨髓里。
张恩玲就站在这蒸笼的中心。脖颈上那条褪成灰粉色的毛巾,是她与酷热唯一的脆弱屏障,吸饱了汗水,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脚边那个掉了几块搪瓷的旧茶缸里,盛着她凌晨五点就在狭小逼仄的公用厨房里守着煤炉熬煮的凉茶。母亲托人从乡下捎来的老陈皮和晒干的薄荷叶,在滚水里翻腾了几个小时,才萃取出那一点点聊胜于无的清凉。此刻,茶水早已失了温度,水面可怜巴巴地漂浮着几片被烈日榨干了生机的茶叶,像她此刻疲惫的心。膝盖处打着深蓝色补丁的工装裤,裤脚为了散热高高卷到汗湿的小腿肚,露出被蚊虫反复叮咬后留下的红肿印记,有些地方甚至被指甲挠破了皮,渗着细小的血珠。脚上那双洗得发硬的白色帆布鞋,鞋头磨得几乎透明,灰色的内衬布料狼狈地探出头,诉说着主人奔波的艰辛。
正对面,百货公司那巨大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如同一面巨大的、扭曲的哈哈镜,不仅将烈日的威力成倍聚焦、反射,更将两个世界切割得泾渭分明。透过那层冰冷的光滑表面,张恩玲能清晰地看到她的同事们——那些穿着统一制服的促销员,此刻正惬意地躲在全天候冷气开放的肯德基里。他们靠在柔软的红色卡座上,面前是冒着冷气的、杯壁凝结着水珠的可乐,金黄色的薯条堆在印着肯德基爷爷头像的纸盒里。他们的笑声隔着玻璃隐隐传来,是那么轻松、欢快,仿佛外面那个灼热的世界与他们毫不相干。而她的脚下,那个廉价的塑料筐边缘,在烈日的炙烤下已经微微发软、变形。筐里,遮阳帽、便携小风扇、防晒冰袖,这些号称夏日必备的商品,整齐地码放着,塑料包装在强光下反射出廉价而刺眼的光泽,与她此刻的处境形成刺目的对比——它们是商品,是希望,也是她无法企及的清凉本身。
30元带走三样,夏日必备!她的声音早已不是清亮,而是像被砂纸反复打磨过一般粗粝沙哑。每一次张口,从干涸的喉咙深处挤出声音,都伴随着火辣辣的疼痛,仿佛有细小的刀片在刮擦。然而,她的身体却训练有素地保持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姿态。每当有行人的影子掠过她的视野,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她都会像被无形的线猛地一扯,瞬间挺直那被疲惫压得有些佝偻的腰背,脸上条件反射般地绽开一个灿烂到近乎夸张的笑容,那双原本写满疲惫的眼睛里,瞬间被满满的、小心翼翼的期待点亮。可惜,大多数行人都像被热浪烫了脚,步履匆匆,目光或麻木地直视前方,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飞快扫过她,随即加速离开。偶尔有稍作停留的,也只是瞥一眼筐里的廉价商品,便摇头走开。一个穿着花里胡哨短袖衬衫、腋下夹着公文包的男人,被她拦了一下,立刻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去去去,没空!别挡道!张恩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下那双薄底的塑料凉鞋,清晰地传来花岗岩地砖滚烫的温度,那灼热感瞬间穿透鞋底,烫得她脚心一缩,一阵尖锐的疼痛直冲头顶。她只是轻轻抿了抿早已干裂起皮的嘴唇,强行将喉头的哽咽和脚底的刺痛压下去,嘴角再次努力地向上扬起,仿佛那笑容是焊在脸上的。几缕被汗水浸透的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随着她再次挺直身体的微小动作,轻轻晃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远处那栋气派的写字楼旋转门,如同一个疲惫的巨兽,缓缓吐出一群衣着整齐的上班族。西装革履,步履匆匆,汇入午休的人潮。人群之中,一个身影却显得格格不入。他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领带歪歪斜斜地挂在脖子上,白得有些晃眼的衬衫后背,洇出大片深色的汗渍,紧紧贴着脊背的曲线。他抬起手臂,用手掌遮挡着刺目的阳光,眉头紧锁,目光急切地搜寻着公交站的方向,脚步匆忙得有些踉跄。就是这样一个狼狈又普通的身影,在张恩玲疲惫的视野里,却像一道微弱的光。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攥着传单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传单的边角,在无数次递出和收回的摩擦中,早已卷曲磨损。她深吸了一口滚烫的空气,仿佛汲取了某种孤注一掷的勇气,迈开酸胀的双腿,小跑着迎了上去。她的帆布鞋踩在滚烫的地砖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但她顾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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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条上的星火
先生……要看看吗张恩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紧张、期待和长久嘶喊后的虚弱混合而成的音调。她将那张卷了边的传单递到那人面前,指尖上还残留着清晨搬运货物时蹭上的黑灰污渍,与她此刻努力维持的整洁形象形成一种令人心酸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