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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
送他下葬那天,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风不大,却像带着冰碴子,刮在脸上生疼。村里帮忙抬棺的几个汉子,吆喝着号子,把他那口薄皮棺材抬到了村后头的乱葬岗。那地方荒凉,只有几棵歪脖子老树和一堆堆长满枯草的坟包。
我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棉袄,袖子上还别着块粗糙的白布。我跟着棺材走,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地里。小梅嫁到了外村,赶不回来。就我一个人。纸钱灰白色的碎片,被冷风卷起来,打着旋儿,粘在送葬人沾满泥巴的破棉鞋上、裤腿上。乱糟糟的,没人讲究。
看着那坑挖好,棺材被粗粝的麻绳吊着,晃晃悠悠地放下去。土块砸在棺材盖上,噗噗作响,声音闷得让人心慌。我麻木地看着,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二十年,眼泪早就流干了。心里头空落落的,像这乱葬岗的风,打着旋儿,没个着落。
坟头堆起来了,一个小小的土包。烧纸的火堆噼啪响着,黑烟混着纸灰往上窜,又被冷风撕扯得四处飘散。帮忙的人散了,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渐渐远去。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那个新堆起来的土包前。
风更冷了,卷着地上的枯草和没烧尽的纸屑,打着转。四周静得可怕,只有风穿过枯树枝的呜呜声,像谁在哭。我看着那土包,想起他塞给我的那卷救命钱,想起他额角的青紫,想起他最后那句对不住…喉咙里堵得难受,像塞了一把粗粝的沙子。
我慢慢地蹲下身,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碰到那刚堆起来的新土。土很冷,带着潮气。我抓了一把,紧紧地攥在手心,粗糙的土粒硌得掌心生疼。这二十年,就像这乱葬岗的土,冰冷,硌人,又甩不掉。我攥着那把土,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土包,这个困了我一辈子、也耗了他一辈子的男人,就埋在里面了。
风卷起一张没烧透的纸钱,灰黑色的,打着旋儿,贴在了我的旧棉鞋上。我低头看着,没去拂掉。心口那块空了的地方,被这坟头的冷风灌满了,又冷又硬。
李建民走了三年。三年,日子像村口那盘老石磨,吱吱呀呀,转得又慢又沉。我一个人守着这破院子,守着那几垄薄地。院墙塌了一角,我也懒得去拾掇,反正也没人来。塌就塌着吧,省得砌墙的力气。
这天下午,日头蔫蔫地挂在西天,没什么热乎气儿。我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个破脸盆,里面是李建民留下的、早就被耗子啃得不成样子的破渔网。我手里捏着梭子和尼龙线,手指头笨拙地绕着、打着结。这活儿他活着时干得溜,我总嫌那鱼腥味儿冲鼻子,从不上手。现在他没了,网破了,鱼也没了,我却鬼使神差地翻出来补。手指头被那粗硬的尼龙线勒得生疼,还让梭子尖扎了一下,冒出一粒殷红的血珠。我把手指头含在嘴里,一股子咸腥的铁锈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