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5/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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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哭。眼泪是奢侈品,早在我嫁给他第二年,因为买贵了三毛钱的青菜被他指着鼻子骂了半小时后,就流干了。现在只剩下一种更沉的东西,像纺织车间里那些堆积如山的次品布匹,一层层压在心口,又冷又硬。
我把这张散发着淡淡鱼腥和铁锈味的纸片,小心翼翼地夹回了那本厚厚的记账本里。塑料封皮冰凉,内页纸张粗糙的边角刮过指腹。合上本子,沉甸甸的,像捧着一块墓碑。十七年的光阴,日复一日的算计、忍耐、低声下气,最终都凝成了这张夹在夹层里、沾着别人鱼血的十五万收据。
破挎包衬里的大口子狰狞地敞着,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我找了根粗针,穿上最结实的尼龙线,就着窗外昏黄的路灯光,一针一线,笨拙地把它缝了起来。针脚歪歪扭扭,像条丑陋的蜈蚣爬在帆布上。每扎一针,布料都发出沉闷的噗嗤声,像是在艰难地喘气。缝好了,挎包变得更破旧,也更沉重了。我把记账本塞回去,拉上那半截好用的拉链,发出滞涩的刺啦声。
这一晚,周强没回来。电话照例是关机。我坐在餐桌旁,桌上摆着早已冷透的一盘炒青菜,一碗米饭。头顶的节能灯管发出低微的电流声,光线惨白,照着空荡荡的屋子。寂静像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脚踝,漫过腰际,最后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只有墙上那只老旧的挂钟,秒针走动时发出咔、咔、咔的轻响,一下下,精准地切割着时间,也切割着我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指望。
第二天,纺织厂的空气一如既往地浑浊。浓烈的机油味、棉絮的粉尘、还有布料在高温定型时散发出的那股特有的、略带焦糊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迫着呼吸。巨大的织布机轰鸣着,像永不疲倦的钢铁怪兽,震得脚下水泥地都在微微发颤。细小的棉絮在光线里无声飞舞,落在头发上,衣服上,钻进鼻腔,带着一种工业的冷漠。
我换上那身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子都磨出了毛边的蓝色工装,戴上口罩。质检台冰冷的不锈钢台面反射着头顶惨白的灯光。手指拂过刚送检的一匹深蓝色斜纹布,指尖传来的触感让我动作微微一顿。这不是我们厂的货。布面经纬稀疏,手感粗糙发硬,带着一股劣质染料刺鼻的酸气。翻到布匹内侧的标签,上面的批次编号被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红色×覆盖着——这是我标记次品的记号。旁边,用极细的铅笔写着:K-2307。
这匹布,是副厂长吴胖子那个在仓库当保管的远房侄子,上周偷偷拉进来的私货。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把这匹布单独拎出来,放到一边的次品区。动作间,工装裤口袋里,那张被鱼血糊了名字的收据边缘,硬硬地硌着大腿。
午休的铃声尖利地划破车间的喧嚣。工人们像退潮一样涌向食堂,留下巨大的机器暂时陷入沉寂。车间里只剩下机器冷却时轻微的嗡鸣和空气里悬浮的棉絮。我走到车间角落那个落满灰尘的工具柜旁。最下面一层抽屉,塞满了过期的报表、作废的领料单,还有一叠——周强他们公司废弃的打印纸。
这些纸,是他去年年底得意洋洋地带回来的。那时他刚签了个所谓的大单,拿回了一小摞印着烫金公司抬头和尊贵客户专属字样的A4纸,吹嘘说这是身份的象征。后来大概觉得没用,就随手塞给我当草稿纸了。我一直没动。
现在,我把它们翻了出来。纸张很厚实,带着高级铜版纸特有的光滑和分量感。烫金的公司抬头在昏暗光线下依旧刺眼,尊贵客户专属几个字透着一种虚伪的浮夸。我抽出了最上面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