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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父母回到了老家,那个记忆中有些模糊的地方。灰瓦白墙的老房子爬满青苔,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发出细碎声响,像极了童年梦里若有若无的呼唤。推开斑驳的木门,霉味混着陈年樟木箱的气息扑面而来,墙上褪色的年画里,胖娃娃手中的鲤鱼仿佛还在扭动。八仙桌上积着薄薄的灰,却整齐摆着三只粗瓷碗,仿佛时刻等待着归人落座。墙角的纺车蒙着蛛网,可纺锭上还缠绕着半团靛蓝色的棉线,像是时光凝固的叹息。
待父母安顿好后,我便独自出门闲逛,不知不觉走上了一条山路。山路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石板沁着潮气,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潮湿的泥土里嵌着深浅不一的脚印,腐叶堆中偶尔露出半块褪色的红布条——那是当地祈福用的,此刻却像某种神秘的路标。走在这条路上,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仿佛我曾无数次踏上这条道路,连呼吸都与山风的节奏悄然契合。青苔顺着石壁蜿蜒生长,在某处断崖边突然绽放出大片铃兰,洁白的花串垂落如瀑布,清甜的香气让我恍惚听见银铃般的笑声。每走一步,石板缝隙里渗出的山泉水都会浸湿鞋尖,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像是谁在轻轻挠痒。路边的野核桃树垂下枝桠,有几颗熟透的果实咚地砸在脚边,裂开的硬壳里露出琥珀色的果仁。
正当我沉浸在这种奇妙的感觉中时,迎面走来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他背着竹篓,篓里装着新鲜的菌子,看到我后,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热情地招呼道:小伙子,可算等到你回来了!他说话时呼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水珠,竹篓边缘还挂着几缕蛛丝,沾着林间的晨露。那蛛丝在阳光下泛着微光,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像是某种隐秘的暗号。他脖颈处挂着的狼牙吊坠晃了晃,在树皮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我有些疑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汉子,问道:您认错人了吧,我第一次来这儿。汉子却爽朗地大笑起来,震得枝头的露珠簌簌落下:咋会认错,这十里八乡谁不认识你啊!快跟我走,乡亲们都念叨你好久了。说着,他不容我拒绝,拉着我的胳膊就往前走,掌心的老茧硌得我生疼。被他拽着前行时,我瞥见路边折断的野蕨草,断口处渗出透明黏液,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每呼吸一口都像是在吞吐掺着松脂的云雾。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啼叫,三长两短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转过几道山弯,一座炊烟袅袅的村庄出现在眼前。村口的老槐树上系满红绸,树下坐着纳鞋底的王婶看到我后,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出层层叠叠的褶子:哎哟,可把你盼回来了!快让婶子瞧瞧,是不是又长高了你走的时候才这么点高。她用布满老茧的手比画着,手上还沾着鞋底的浆糊,热情地往我手里塞了把炒瓜子,当年你带着玲儿爬树摘杏子,把我吓得不轻,结果你还护着她不让摔着,真是个小男子汉!
让我震惊的是,当我们走进村子,几乎每一个村民看到我,都满脸笑容,纷纷打招呼:你可算回来了!这次回来就多住些日子!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甚至跑过来塞给我一把烤红薯,滚烫的温度透过油纸烙在掌心。卖草药的陈伯从药篓里抓出一把干爽的艾草递给我:拿着,晚上泡脚去,和小时候一样,你最懂这些草药的用处,还教过我们辨认呢!空气中浮动着柴火燃烧的焦香,混着晾晒的草药味,恍惚间我竟觉得这气味像极了记忆深处某个温暖的角落。村头的碾盘还在吱呀转动,石磨边缘积着新磨的玉米面,几只芦花鸡扑棱着翅膀在旁边啄食。井台边的老黄牛甩着尾巴,尾巴尖扫过地上的蚂蚁窝,惊起一片慌乱的黑色小点。我一头雾水,只能尴尬地笑着回应。这时,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浑浊的眼珠里泛起泪花,拉着我的手,眼中满是欣慰:孩子,你回来肯定是为了看玲儿的吧!她这些日子也念叨你呢。我更加疑惑,玲儿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玲儿。我连忙解释:老人家,您可能真的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玲儿。老人却只是笑着摇头,枯瘦的手指轻轻拍着我的手背:你这孩子,从小就爱闹着玩,还说长大了要当村子的守护者。那年发大水,你帮着转移乡亲们,自己却发了高烧,玲儿守了你三天三夜……老人手腕上戴着的铜铃铛随着动作发出微弱声响,和远处寺庙传来的钟声莫名应和,脖子上挂着的木质十字架已经磨得发亮,凹槽里嵌着暗红的痕迹,不知是血迹还是颜料。
我想原路返回,可村民们太过热情,这家塞来一把炒花生,那家拽着要喝新酿的米酒。夕阳西下时,我最终还是被他们带到了他们口中我在这儿的家。这是一座古朴的小院,院角的昙花含苞待放,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晕。堂屋供桌上的香炉还飘着青烟,相框里泛黄的照片上,一个穿白衬衫的少年倚着门框微笑——那眉眼竟与我有七分相似。照片边缘被摩挲得发毛,显然被人无数次触碰过。照片背后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等阿宁回来,日期已经模糊得辨认不清。推开卧室的雕花木门,床上整整齐齐叠着蓝白条纹的粗布被褥,枕头下压着半本泛黄的日记本,扉页上画着朵未完成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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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躺在陌生的床上,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枕边。我辗转反侧,盯着房梁上盘绕的藤蔓,满心都是对这一切的疑惑。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月光里突然出现一个剪影,裙裾被山风掀起又落下,像一只即将振翅的蝶。我屏住呼吸,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那脚步声在院门外停了许久,伴随着轻轻的叹息,渐渐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若有若无的茉莉香。我悄悄起身推开窗,看到墙根下有个小小的身影,正往窗台上放什么东西,月光照亮她发间的银铃铛,也照亮了她袖口晃动的半朵莲花刺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