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无源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春雷小说clqcjtz.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1.
长江水在暮色里喘息着奔流,沉重而浑浊,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与看不见的沉渣,拍打着小城青石垒砌的驳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腥气,那是江水、水草和岸边人家生活气息混合发酵的味道,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挥之不去。沈波独自坐在临江的茶馆二楼,木头窗棂半开着,江风带着水汽灌进来,吹得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绿茶泛起细微涟漪。他望着窗外,目光落在江心一艘拖着长长汽笛声缓慢驶过的旧货轮上,船尾搅起的浪花翻涌着,很快又被浩荡的江水吞噬,抹平,仿佛从未存在过。五年了,时间也如这江水般无声流过,冲走了婚姻的残骸,也冲淡了两段耗尽心力却徒留伤痕的感情留下的灼痛,只剩下一种深水般的疲惫和沉寂,沉甸甸地压在心底。
十六年,足够一个懵懂青年变成小城机关里沉默寡言的中层干部。他曾是临江镇中学那个满怀热忱的语文教师,在粉笔灰和少年们的喧闹声里,笃信着知识能改变命运,情感能温暖人心。为了心中那点不灭的念想,为了给儿子小磊一个更安稳的起点,他埋头苦熬,终于在三十五岁那年,从乡村教师摇身一变,成了县教育局里一名握笔杆子的科员。身份变了,日子却并未如他想象般铺满阳光。前妻陈莉,那个曾经和他一起挤在教师宿舍里、对着微薄工资精打细算的女人,像换了一个灵魂。麻将馆成了她的第二个家,哗啦啦的洗牌声成了她生活的背景乐,麻将桌的方寸天地成了她的战场。家,渐渐成了一个空壳,一个只供她短暂歇脚、抱怨手气或是索要赌资的驿站。
他至今清晰记得那个黄昏。夕阳的余晖像泼洒的血,染红了半边天,也染红了推开家门时看到的景象——客厅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呛人味道,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陈莉和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紧挨着坐在沙发上,姿态亲昵。茶几上散落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和几个空啤酒瓶。男人看到他,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慌乱,随即又故作镇定。陈莉则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带着浓重的倦意和不耐烦:回来了锅里有剩饭,自己热热。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那一刻,沈波感觉不到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麻木迅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仿佛血液都被冻结了。十六年共同生活的点滴,儿子小磊的欢笑与哭闹,那些支撑他熬过无数个备课到深夜的温暖画面,在这个弥漫着烟酒和背叛气息的黄昏里,被彻底击得粉碎,连齑粉都不剩。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再看那个男人一眼,只是默默地转身,走进厨房。灶台上果然放着一口冰冷的锅。他拿起锅,走回客厅,在陈莉和那男人惊愕的目光中,平静地,狠狠地将锅摔在地砖上。砰!一声巨响,锅盖弹跳着滚开,剩饭残羹飞溅,沾污了地砖,也像是一记耳光,抽碎了那个摇摇欲坠的家最后的体面。碎裂的声响在死寂的客厅里回荡,也宣告了某种终结。那晚的江风格外阴冷,吹得他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
离婚手续办得异常干脆。财产分割清晰明了,陈莉只要了现钱和那套位于老城区的、她常去打牌的棋牌室楼上的房子。儿子小磊的抚养权,她几乎是带着解脱的轻松感推给了沈波。拿到离婚证那天,天空灰蒙蒙的,飘着冰冷的雨丝。沈波撑着伞,站在民政局门口,看着陈莉钻进一辆等在路边的黑色轿车,绝尘而去,消失在迷蒙的雨幕里。他低头看着手里那本深红色的证件,薄薄的纸片却有着千钧重量。十六年的光阴,所有的付出、期待、隐忍,最终就浓缩成了这么一个小本子。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单调的噼啪声,像极了麻将馆里永不停歇的洗牌声。他感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从灵魂深处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压垮。这疲惫并非源于悲伤,而是一种被掏空后的虚无。他转身,独自走进冷雨中,湿冷的空气钻进肺里,那感觉,竟像是溺水后第一次挣扎着探出水面。
2.
离婚后的日子,像一艘卸了锚的船,在长江浑浊的波涛里随波逐流。沈波把全部心力都投进了工作和小磊身上。办公室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他像要把自己焊在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和报表里。回到家,面对儿子小磊日益沉默的脸和青春期特有的疏离感,他笨拙地尝试沟通,却总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小磊的眉眼越来越像陈莉,这偶尔会像细针一样刺痛沈波的心。他理解儿子的沉默,那是对父母世界崩塌后,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他只能尽力让冰箱里总有吃的,学费按时交上,周末带小磊去吃一顿他喜欢的炸鸡,笨拙地扮演着父亲的角色,尽管内心也一片荒芜。
日子在教育局旧楼斑驳的墙壁和儿子日益拔高的身影间滑过,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直到一个异常闷热的梅雨季节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沈波困在城南一家小书店的屋檐下。雨水如瓢泼,在狭窄的街面上汇成浑浊的急流。一个身影狼狈地冲进小小的屋檐,几乎撞进他怀里。那女人浑身湿透,薄薄的夏衫紧贴着身体,勾勒出过于瘦削的轮廓。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发梢不断滴落,脸色苍白,嘴唇冻得微微发紫,怀里紧紧抱着几本用塑料袋裹着的旧书。
对…对不起!她的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抬起湿漉漉的脸。那是一张清秀但写满焦虑和疲惫的脸,眼角已有细密的纹路,眼神却意外地还残留着一丝未被生活完全磨灭的清澈。她叫吴玲。
这场暴雨成了相识的契机。同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避雨,沉默显得尴尬。沈波递过去一包纸巾,吴玲接过,低声说着谢谢,擦拭着脸上的雨水,动作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窘迫。话题是从她怀里的旧书开始的,那是几本关于会计入门的教材。吴玲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像怕惊扰了谁。她说自己在一个小厂里做流水线,想学点东西,换个好点的工作,但厂里效益不好,总是拖欠工资。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湿透的衣角,指关节微微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