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10/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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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结束那天下午,暴雨如同压抑许久的闸门突然被打开,倾盆而下。雨水砸在水泥地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水雾。图一凡撑着伞,在校外汹涌散场的考生人潮里艰难前行,雨水灌进了运动鞋里。他抬眼望向前方模糊的雨幕。在隔着密集晃动伞檐和奔流雨水的马路对面,周晓白独自一人站在路旁一棵高大的悬铃木下躲雨,没有打伞。雨线顺着浓绿的树叶间隙打在她瘦削的肩头,她的脸大半隐在树冠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雨水冲垮了世界清晰的边界,把她和汹涌散场的人群隔离开来,像一个孤悬的岛屿。
图一凡的脚步停顿了一下。隔着厚厚的雨帘,隔着喧嚣的人声,他看着那个沉静如昔却似乎第一次显出某种孤寂感的剪影。最终,他没有过去,只是远远地、深深看了一眼那个被雨水冲刷得模糊、显得异常安静的岛屿,然后收回目光,继续在拥挤湿滑的人群中,顶着自己的伞,一步一步走向被厚重铅云和瓢泼雨水笼罩着的、命运未卜的方向。积水的地面倒映着灰暗的天光和他的影子,随着步伐破碎又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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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家那个小小的砖房院落,在等待通知书到来的那个八月,被一种极度的平静和一种压抑的焦虑反复涂抹。图一凡在估分后心里已有底,帮家里收玉米、翻晒麦子,沉默地将所有力气挥洒在日头下的田间地头。汗水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蓝色汗衫,在麦场扬起的金黄尘埃里,他重复着机械的劳作,等待着一个早已在心中确认、却只有那张纸才能真正落定的宣告。
清晨的邮递员自行车铃音在安静的山村里分外清脆。当那个印着鲜红985字样、盖有某著名理工大学校徽和录取通知书烫金大字的牛皮纸大信封递到图一凡手上时,图根生还握着簸箕在扬场。金黄的麦粒像细碎跳跃的黄金雨,在晨光里闪闪发光。
图根生看着儿子捧着那个信封,看着他紧绷的指节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又看着他缓慢地、近乎仪式般拆开封口,抽出里面那张簇新硬挺、散发出油墨独特香气的通知书。当图一凡三个清晰的印刷体名字和他无比熟悉的物理系(基地班)几个字撞入视线的一刹那,图根生手里的簸箕哐当一声掉在晒得滚烫的麦场上,半簸箕金黄的麦粒泼洒出来,瞬间被飞扬的尘土模糊了耀眼的金光。
这个一辈子习惯了沉默、习惯了弓腰背向黄土的男人,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皱纹陡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每一道深纹都在抽动,最终定格成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巨大钝器砸中,又像是被滚烫的熔岩烧穿。所有的酸楚、所有的重压、所有那些在漫长贫瘠岁月里无声咽下的委屈和期盼,在这一刻汇聚、发酵,最终突破了所有表情的控制。两行浑浊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般冲出那双干涩、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冲过脸上混着泥土和麦壳碎屑的污迹,沿着深刻的法令纹,滚珠般沉重地砸落在地面上滚烫的麦粒中间,瞬间被吸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点。
图根生没有发出任何呜咽或嚎啕,喉咙里只发出模糊不清、像是在打嗝又像是在拼命压抑什么的粗重声音。他只是呆立在倾倒的簸箕和泼洒的麦粒中间,像个失去关节的木偶,任泪水冲刷着脸庞。
远处的土梁子被初升的阳光染成金红色。图一凡死死攥着那张仿佛重逾千斤的通知书,指尖几乎要将硬质的纸张戳破。他看着在金黄麦粒背景中无声流泪的父亲,看着那被泪水冲刷得无法言喻的脸庞——那些泪水似乎在灼烧他的掌心。通知书上精致的油墨花纹、烫金字体,与眼前尘土汗水泪水交织的画面,构成了一个极具冲击性的瞬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头梗塞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股同样滚烫的洪流在胸腔内横冲直撞。
赵巧芬拿着柴火从灶房冲出来时,被这凝固般的场景惊住了。她看着呆立的儿子,又看着泪流满面、脚边散落着簸箕和金黄麦粒的丈夫,瞬间明白了什么。这个同样坚韧沉默的女人,眼眶瞬间就红了。她丢下柴火,疾步走过去,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用力按在了图一凡紧握通知书的手上,另一只手搭在了丈夫剧烈起伏的肩背上。那粗糙的、同样带着无数皴裂和柴草气味的手掌,带着一种滚烫的力量。一家三口在金色的晨光与麦尘里形成一个奇怪的拥抱,父亲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润在儿子崭新的通知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