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正东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春雷小说clqcjtz.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家的老屋有些年头了。打我记事起,就住在这两间老屋里。老屋檐高不足六尺,二尺厚的土墙,麦穰缮的屋顶,五根杂木行条,室内进深三米多,长八米多。地面坑坑洼洼,天天扫地,地面越扫越低,本与屋外地面持平,后来竟比屋外地面低有五六寸。每到雨天都要在门槛上横放一条用泥土装记的袋子,用以阻挡雨水倒灌。常年点的煤油灯的油烟熏燎,加上父母邻居们长期抽旱烟,有时冬天在室内用棒穰、木棍烤火,记屋漆黑,墙壁和屋笆成一色,记屋充溢着烟熏火燎的味道。屋顶的麦草已剩薄薄的一层,多处漏雨,每到春天,父亲便叫我把住在圩外的二哥找来。因为二哥有一手修缮草屋的技艺。把麦草理成一个个碗口粗的小把子,扎紧放在水里浸泡,和我到沟里抬两桶淤泥,二哥在屋上,我在屋下,将淤泥装在一只小水桶内,踩凳子递给他。他把泥倒在屋面的坑洼处,然后将小麦把均匀地铺在上面,用手按实,使得与周边屋面持平,然后在整个屋面仔细搜寻,看哪些地方已经漏雨,或者即使眼下不漏,数场雨后毕露的地方,一一找出修缮好。时间大概要半天,也不在我家吃饭,洗洗手脸便回家去了。就这样,我家老屋几乎年年需要修修补补。我二哥也不耐烦,每次找他来,他总在父亲面前念叨:就不能多买些麦草,重新修缮一遍,还能支四五年,这样年年修修补补,我有那么多时间啊!父亲无奈地说:钱呢?两间屋重修一次少说也要六百斤麦穰,找人帮忙要招待,我和你妈又不是财神,天上能掉钱不成!二哥便不再言语,低着头吸小烟袋,慢慢地回家去了。
老屋偏东头用高粱秆隔开,形成一明一暗的两间。里间用土坯支一个小炕,上面放一张芦苇席,算是我的卧室了。床前有一旧的三抽桌,上边放着煤油灯、书本、砚台等文化用具。父亲教私塾时用过的,现在传给我的纸张早已变黄的老式《康熙字典》,放在桌肚内,用时才拿出。我把它视为珍宝。父亲六十多岁时目力就衰退了,看不清字典上的字,每当我遇到难辨的字词句问他时,他能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个字大概在字典的xx页,一查基本准确。可见他对这本字典的熟悉程度。他还有一套五本十卷的《尺牍大全》,线装本,到现在我还珍藏着,上有各式书信,那都是收集古人来往书信的精品,装订成册,供后人学习品味的。这些书信有朋友间的、父子父女间的、兄弟姐妹间的、上对下的、下对上的、官府间的等等,用词造句极为妥帖,用典精当。现在青年人对书信已很陌生了,用的是电脑、手机,想念对方便用视频通话,万里之外如在眼前,面对面,想说什么直截了当,无须拐弯抹角。可在我这古稀老人看来,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格格不入。青年人说我古板也罢,守旧也罢,不合时宜也罢。我总觉得老祖宗留下的数千年的文化遗产仍值得后人去珍爱与传承。无古哪有今?即使是现在,我还会戴上老花镜翻阅那套《尺牍大全》,细细品味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真情和遣词造句用典上的精妙。
父亲虽非绝学之士,但在当时的私塾先生中,也略有名气。不然,外地的一些地主老财主们也不会亲自登门邀请他去设馆授徒,让他们子女的启蒙老师。父亲的书法很好,我对门的染坊的春联年年皆由我父亲写。几十年不变的对联是:鹅黄鸭绿鸡冠紫,鹭白鸦青鹤顶红。字的直径有三十公分,浓墨重彩,大斗笔蘸记墨,悬时一挥而就。在我看来,真是挥洒自如,铁画银钩,笔力千钧,行书兼点小草,看来使人赏心悦目。在父亲写毛笔字时,我总是帮手,替他铺纸磨墨。冬天用暖砚。关于暖砚,前有提及,就不再赘述了。
经常来我家串门的有朱二先生。他是一个退休的老中医,岁数不小,医术却十分平常。他有句口头禅:感冒不要吃药,多喝点开水自已就好了。他一生娶两个老婆,前妻杨氏,替他生下一女便离开了。续弦毛氏,比二先生小两旬,整整二十四岁,替二先生生一男一女。夫妻一向不睦,经常口角。二先生贪玩,七十多岁了,还经常到野外捕些小雀小鸟什么的。他家养一头老母猪,从未圈养,长年散放在外,陡沟街几十条大街小巷,此猪烂熟于心。年荒岁贫,人的温饱都难维系,哪有多余的喂畜牲?因此他家老母猪没日没夜四处游荡,遇什么偷什么、抢什么,乡下来陡沟街卖菜的农户常尾随其后追到二先生家索要赔偿,因为他卖的菜被二先生家猪抢走了。我们家小厨房里一口铁锅,一天夜里被二先生家母猪顶翻在地,跌了两个大窟窿,第二天告诉二先生,他嘴里不知说了些什么,至死也没把我家的锅赔上。他到我家串门,从不坐板凳,往墙边一蹲,后背倚在墙上,貌似低头打盹,实际没睡,别人讲的内容他听得清清楚楚。一蹲就是几个小时,夜里十一二点了,非撵不走。当时是计划经济,点灯用的煤油按计划供应,我学习要熬夜,来串门的邻居又迟迟不走,我家的煤油老不够用。亏我小姐姐母行父职,在陡沟商店任会计,我家用的煤油基本上超出供应量,得花钱去买,所以我很心疼。我家的煤油天天耗费于这无谓之处,我常常要耍些小脾气,有意把他们气走。
第二位常客便是三大爷,人送绰号“老水牛”,可见他性子慢,动作迟缓,人又肥胖,他来串门要占一个很大的空间位置,一坐下来便打呼噜。一来他与我父亲平辈,二来他年长我父亲几岁,也不好说他,一直到所有串门人都走了,母亲才把他叫醒,他才慢腾腾地回家。
第三位常客便是赵景生,他是姓夏姑爷,早年开过染坊,为人古怪,不修边幅,脚上一年四季穿一双高木屐。此物比鞋底稍大一些,用一块一厘米多厚的鞋底形的木板,两头钉上一寸多高的、三厘米见方的木块,鞋底形木板四周钻上无数小洞,将单鞋(冬天是棉鞋)用麻绳绑在木板上。人穿上它如通踩高跷,离地二寸许,好处是他鞋子不靠地,冬天暖和,雨天鞋子不湿。他常年穿这东西,即使担柴挑水,行走如飞,从不摔跤。别人也曾试着穿,往往把脚踝扭伤。他来串门,人未到,那高木屐嗒嗒嗒声已传来。我父亲待在床上便知是他来了,我父亲笑嘻嘻地戏称“又是老狗赵元启来了。”可能赵元启此人在古戏文中是个财主且吝啬刻薄。他听了也不反唇相讥,又不苟言笑,进门便说:“用野菜拌豆浆在锅里煮熟,加上佐料,比大米干饭都好吃。”有人笑答:“我用这饭换你家大米干饭怎样?”他便不再言语了。
第四位是夏绍标,身高不足一米六五,头大脸长,双腿较短,职业是“八根系”。所谓“八根系”,就是贺郎挑。贺郎挑的扁担又长又弯,向上跷,为了防止扁担在身上翻身,在扁担的两头各用一长约三十公分、两寸多宽的木板,一头钻与扁担头大小相通的洞,下方打一小洞好留穿系柜头的绳子用。这块木板的上头插入扁担头,控制扁担不翻身,下边小洞穿绳子,绳子一头四根,固定在装针头线脑的木柜上,一头四根,正好八根,因此叫“八根系”。往肩上一挑,扁担两头跷,两个小柜头一上一下有节奏地一起一落,煞是好看。那时他五十多岁了,却与我平辈,我总叫他标哥。标哥爱美,便衣上装是宝蓝色,胸前密排金色纽扣,宝蓝色长裤一年四季打一白绑腿,五寸宽白布打在脚脖上边,显得白蓝分明,十分耀眼。整日挑着货郎担,手摇铜铃,穿街过巷,越村入户,周围十村八寨的大姑娘小媳妇他没有不认识的。他都晚饭后来我家串门,他一来,老屋便热闹起来了。各人皆听标哥开讲,哪庄哪村大姑娘长得水灵,哪家老公与儿媳在一起睡觉,被儿子发现追着老爹用棍打,讲得有声有色,如见其人,如临其境,屋内便发出一声声大笑。众人送标哥一个美称“俊不够”。
来我家串门的除这些六七十岁的老头外,也有一些年轻人来听我父亲讲书。如在生产队的崔雨、夏绍有等。他们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没资格到屋内占位置,只好坐在我家门前石磨的磨盘上,侧耳倾听屋内人们的说笑。他们一般坐不长,也就坐了半个多小时便到别处寻乐去了。
老屋的小桌上放一个盆口大的烟匾子,里面放着半锭烟叶面子、火刀火石、火纸捻子。串门人一时来了烟瘾,便端过烟匾,拿过没有烟带尾的竹竿铁锅的旱烟袋,装上一袋烟,拿过火刀火石,抽去插在竹筒内的火纸捻子,贴在有棱的火石上,用火刀轻轻一刮,火星四溅,火星落在火纸捻一头的灰烬上,用手轻轻一摇,青烟冒出,再用嘴一吹,火纸捻便死灰复燃了,往烟灰上一凑就开始吸了。烟锅天天用,锅壁上日积月累的污垢,有两个铜钱厚,烟锅内的空间日渐缩小,装在里面的烟叶面子又会堵塞,因此没吸两口便吸完了。由于烟叶面颗粒太细,往往随烟杆吸到嘴里,吸者便大口往外吐唾沫,将烟锅内灰烬在鞋底上磕干净,重新装上,用尚未熄灭的火纸捻子再次点上,猛吸两口,两缕青烟从鼻孔冒出,才算过了烟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