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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角琉璃灯骤亮的刹那,柳照雪手中的狼毫在素绢上洇开个小墨点,像落在雪地里的梅瓣。琉璃片折射的万千灯影漫过她的眉眼,恍惚间看见十三岁的自己蹲在青石板上,给陌生少年递去半块炊饼——那时的雪比此刻的春雨更密,少年睫毛上的冰晶比琉璃灯还要亮。
狼毫重新蘸墨,笔尖悬在素绢上方三寸,柳照雪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母亲临终前说自题诗要写骨血里的东西,于是第一句我本江南采莲女落下时,她仿佛看见母亲赤着脚站在荷叶上,菱桶里堆着带露的莲蓬,鬓角别着的木槿花掉进水里,惊起一尾红鲤。
青箬笠下藏云缕——去年清明在桥头卖花,细雨打湿青箬笠,她低头穿针引线,丝线混着雨丝缠在指尖,隔壁阿婆笑她头发比丝线还细,能藏住云呢。笔尖在云缕二字旁勾了道弧线,像笠檐滴落的水珠。
春日缝花嫌蝶吵——三月绣春桃时,总有白蝶停在绷架上,翅膀一开一合蹭得丝线发亮。她举着绣绷追蝴蝶,脚下绊到装花线的竹筐,彩线撒了满地,倒比蝴蝶更绚烂。夏天枕荷听蛙语——七月流火,她把荷叶铺在阁楼竹席上,头枕荷茎侧卧,蛙声从莲湖中央传来,像敲着无数面小鼓,惊得荷叶上的露珠滚进她领口。
写到秋来拾桂渍香囊时,指尖不自觉摩挲着袖口——去年中秋捡的桂花还藏在樟木箱里,晒干的碎金夹在绣样簿里,翻页时簌簌往下掉,总有半片粘在指甲缝里。冬至扫梅烹雪煮让她想起母亲的铜炉,雪水在炉上咕嘟冒泡,梅枝斜斜搁在炉边,水汽漫上来,把窗纸上的冰花熏成了水墨画。
最后两句今日提灯照秦淮,不是嫦娥不是仙,是那桥头卖花女,簪着流年等少年落下时,狼毫在等少年三字上顿了顿。十三岁的雪夜突然在眼前清晰:少年接过炊饼时指尖的温度,青玉穗子擦过她掌心的触感,还有他低头时发顶落着的雪花——原来这十三年的等候,早藏在每一个四季的褶皱里。
八角灯突然大放异彩,琉璃片上的四季纹样活了过来:春桃灯的双燕掠过她鬓角,夏荷灯的露珠滴在她素衣上,秋桂灯的月光为她簪上金箔似的花影,冬梅灯的细雪落在她手背上,转瞬化作光点。楼下书生的惊呼声像隔了层水,她只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盏灯照见的,何止是诗里的自己,更是藏在时光深处的青玉穗子。
桥西的铜铃声是在更鼓敲过第二通时传来的。柳照雪搁下狼毫,看见青石板路上晃着个青影,毛驴蹄铁敲在石面上,迸出细碎的火星。少年披着月色而来,竹筐里的夜合花沾着未化的春雪,花瓣半合半开,像含着一汪月光。
最醒目的是他腰间别着的半卷诗稿,边角磨得泛白,用褪色的青布绳捆着——绳头垂落的,正是那截让她魂牵梦绕十三年的青玉穗子。穗子上的纹路与她的青玉连环佩分毫不差,连磨损的缺口都像是从同一块玉料上裁下的。
晚生赶路来迟,却见姑娘灯上题诗,斗胆和上一首——少年翻身下马时,袖口露出半截褪色的靛青里子,布料上绣着极小的梅花,针脚歪歪扭扭,倒像是自己初学刺绣时的手艺。他作揖时,竹筐里的夜合花香气混着雪水味涌上来,让柳照雪想起那年冬夜,她在灶间烤炊饼,柴火香混着雪气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