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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下起了暴雨。雨点砸在青瓦上,像有人在屋顶上倾倒碎玻璃。我赤脚跑到院子里,看雨水顺着墙根汇成小溪,冲走了母亲昨天晾晒的草药。闪电劈亮天空的瞬间,我看见墙角那丛她亲手种的薄荷被风压得贴在地上,叶片上的水珠混着泥沙,像她病历本上模糊的诊断字迹。雷声滚过山谷时,我突然蹲下来捂住耳朵,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往下陷,而我和母亲一起,正在八岁夏天的泥沼里越沉越深。
第二章:徒劳努力
镇医院的走廊浸在劣质消毒水的气味里,像块发馊的白手帕捂在鼻端。我攥着裤兜里的七枚硬币,硬币边缘硌得掌心生疼,那是我从压岁钱里偷藏了三个月的全部家当。贩卖机的冷光映出我晒黑的脸,鼻尖还沾着今早喂鸡时蹭的稻壳,售货员扫过我补丁摞补丁的衣角,眼皮掀起的弧度里盛着半勺不耐烦。
最便宜的……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片被晒干的树叶,水果罐头。玻璃罐在掌心沉甸甸的,印着褪色的橘子味字样,罐底凝着几颗晶亮的糖粒,像母亲每次对我笑时眼角的褶皱。可当我把硬币码在柜台上时,售货员涂着红指甲的手指敲了敲价签:涨了两毛,没钱就别买。硬币在铁盘里滚出清越的响,我攥着空拳退到楼梯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楼上婴儿的啼哭,在阴暗的空间里碎成齑粉。
母亲的病房永远拉着米黄色的窗帘,滤进来的阳光像掺了灰的蜂蜜。她躺在床上,手背的留置针周围肿起青紫色的硬块,像朵开败的茄子花。我用调羹搅着搪瓷缸里的小米粥,蒸汽扑湿睫毛,忽然看见她枕头上落了几根白发,在昏暗的光里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比去年秋天晒在竹匾里的棉絮还要柔软,却也还要脆弱。
帮妈看看……她指了指窗台上的搪瓷缸,是不是该换水了。缸里泡着晒干的党参,根须在水里舒展开,像几尾冻僵的小鱼。我伸手去够时,袖口扫翻了床头柜上的缴费单,纸张哗啦落地的声响里,我瞥见金额栏的数字后面跟着三个零,像三支箭,齐齐扎进我八岁的心脏。母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我慌忙去扶她,触到她肩胛骨硌手的突起,想起昨夜帮她擦身时,那些肋骨在皮肤下凸起的轮廓,像晒在河滩上的鱼骨架。
深夜的医院后门飘着腐烂的苹果味。我蹲在垃圾堆旁,用树枝扒开馊掉的菜叶,玻璃罐头瓶在月光下闪着幽蓝的光。蝉鸣已经哑了,远处传来卖炒面的三轮车铃铛声,叮玲玲,叮玲玲,像极了母亲陪我去赶集时,她竹篮里的铜顶针互相碰撞的响。指尖被碎玻璃划出血痕时,我把手指含在嘴里,咸腥味混着铁锈味漫上来,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玻璃瓶能卖钱,于是把渗血的手往裤腿上一擦,继续在秽物里翻找,直到塑料袋子里攒够七个瓶子,才发现月亮已经升到了老槐树的枝桠间,把我的影子拉得细瘦伶仃,像根被遗弃的鞋带。
哟,小叫花子!王浩的声音像块石头砸破水面。他带着两个男生堵住消防通道,运动鞋尖踢翻我的塑料袋,玻璃瓶在地上滚成一片,撞出细碎的清响。听说你妈快死了他凑近时,我闻见他嘴里的辣条味,混着汗味,比医院的消毒水还要刺鼻。她得的那种病啊……他故意拖长声音,是脏病,会传染的!旁边的男生哄笑起来,笑声撞在白墙上,又弹回来割我的耳朵。我攥紧拳头冲过去,却被他推得撞在灭火器箱上,金属的棱角硌得后背生疼,眼前浮动着密密麻麻的金星,像极了母亲输液时,吊瓶里不断往上冒的小气泡。
最无力的时刻发生在黎明前。我把偷藏的存折塞进书包,踩着露水跑到镇上的银行。大理石地面映出我沾满草屑的布鞋,柜员姐姐的睫毛在眼影下投出阴影,像落在存单上的蝴蝶。密码错误。她的声音像冰箱里取出的牛奶,冷得能结出冰碴。我想起父亲每次取钱时对着存折嘟囔的生日,却在输入母亲的生日后看见屏幕跳出红叉,第三次尝试时,才突然想起——去年我生日那天,母亲把存折密码改成了我的生日,而我,却从来没问过她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