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5/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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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
2018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秀兰的微信未读消息已经累计到198条。她学会发语音转文字那天,兴奋地给我发了三条消息：柱子,你听我说话清楚不女儿今天考了满分咱爸能自己下楼了。我当时正在直播间给小樱桃刷火箭,随手点了标为已读,却没点开任何一条。后来才知道,她为了学打字,在台灯下练了整整三个晚上,手指在老年机键盘上磨出了泡。
拼多多的砍价链接像雪花一样涌进微信。秀兰每天都会给我发十几条帮我砍一刀,每条后面都跟着一个害羞的表情。我把她的消息设置成不重要通知,却在游戏里帮工会成员砍装备砍得不亦乐乎。直到有天她突然发来：还差0.01元就能提现,我不耐烦地转发到家族群,两分钟后收到她的消息：提现了50元,给你买了包烟。那包烟放在茶几上落了灰,而她用那50元给女儿买了本童话书。
2020年疫情封控期间,秀兰在阳台种了二十盆蒜苗。她对着手机学做短视频,用女儿的旧铅笔盒当支架,镜头里常出现我躺在沙发上的腿。家人们,今天教大家腌糖蒜...她的声音带着乡音,手指在剥蒜时微微发抖,围裙上沾着昨晚的菜汤——那是我打翻的番茄鸡蛋汤,她擦了三遍都没擦干净。我嫌吵关紧房门,再开门时,看见她对着黑屏的手机发呆,屏幕映着她眼角的皱纹,比三年前多了三道,像被刀刻出来的小沟。
父亲糖尿病并发症住院时,秀兰在电话里哽咽：医生说要打胰岛素...家里的存款...我靠在楼梯间抽烟,看着烟雾在阳光里飘散成细弱的线：卖那破鞋垫能赚几个钱别烦我,我正谈生意呢。挂了电话,继续刷短视频里的美女跳舞视频,直到手机电量报警。那晚回家,看见她在厨房用嘴咬开胰岛素针头,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墙上像根瘦骨嶙峋的筷子。她没发现我,继续专注地给针头消毒,煤气灶上的中药锅咕嘟咕嘟响,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也模糊了她眼角的泪。
秀兰的咳嗽从秋天开始,起初只是早晚咳两声,她说是被油烟呛的。我在家庭群看见她的美团购药记录,随手发了条：去医院看看,别拖。消息沉在群聊里,像块扔进枯井的石头。有天半夜,我被她的咳嗽声吵醒,透过门缝看见她坐在床上捶胸,月光照在她背上,像照在一片枯黄的树叶上。她手里攥着块手帕,借着手机屏幕的光,我看见上面有几点暗红,像开在灰布上的小朵梅花。
2022年除夕,秀兰在厨房煮饺子,蒸汽模糊了厨房玻璃。我在客厅参加云端同学会,直播间里有人提议晒老婆,我随手拍了张她弯腰擀面皮的背影发上去,配文家里的黄脸婆。消息立刻被刷屏的666淹没,没人注意到她围裙带子已经磨断,用根红绳随便系着。女儿突然指着屏幕喊：那是妈妈！秀兰慌忙擦着手跑出来,面团还粘在指尖。她看见自己的背影出现在直播间,耳尖瞬间红了,想躲又来不及,只能对着镜头尴尬地笑。有人发弹幕：哥你老婆挺能干啊,我叼着烟打字：也就那样,娶来干活的。
深夜,我起来喝水,路过储物间时听见响动。秀兰蹲在地上整理鞋垫,面前摆着台二手封口机——她开始在拼多多开店了。手机屏幕亮着,店铺名称是兰兰手工坊,销量显示0。她手里拿着放大镜,仔细检查每一针脚,头顶的白发在月光下格外刺眼,像落在青石板上的霜。我想开口说点什么,却看见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身体蜷缩成一团,手里的鞋垫掉在地上,露出夹层里的病历单。
我捡起病历单,上面写着肺部结节,建议进一步检查,日期是三个月前。秀兰慌忙抢过去,塞进围裙口袋：没事,就是普通咳嗽...她的眼神躲闪,像做错事的孩子。我想追问,却听见直播间里传来小樱桃的声音：家人们,点关注不迷路！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我终究还是点开了直播,秀兰的咳嗽声被游戏音效盖过,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落进了无底的深渊。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秀兰在阳台给蒜苗浇水,突然晕倒在地。我拨打120时,手忙脚乱地找不到医保卡,却在抽屉里发现了她的体检报告,早期肺结节几个字刺得人眼疼。救护车的鸣笛声撕裂了暮色,她躺在担架上,手紧紧攥着我的袖口,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别告诉女儿...她要高考了...我看着她泛青的唇色,喉咙突然哽住,想说句对不起,却被手机里小樱桃的新年祝福打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