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2/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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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维勒马立于一处高坡。他的玄色铁甲上布满了刀剑划过的白痕和干涸发黑的血迹,肩吞的兽头在暮色里也显得黯淡无光。风卷起他染霜的鬓发,拂过瘦削如刀刻的脸颊,那双曾如寒星般锐利的眸子,此刻只余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凝固的悲凉。他望着蜿蜒退却的队伍,像一条垂死的灰色巨蟒。每一次得胜,都不过是下一次更遥远、更徒劳跋涉的开始。丞相当年羽扇轻摇,六出祁山,图的是克复中原,还于旧都。而他姜维,九度举兵,从陇西打到关中,又从关中退守汉中,耗尽蜀中膏血,究竟换来了什么是更多填进魏国坚城深垒之下的蜀中儿郎白骨还是朝堂之上日渐喧嚣、直指他穷兵黩武的切齿咒骂
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佩剑。冰冷的剑柄入手,一丝奇异的暖意却仿佛沿着掌心蔓延上来。这柄古拙的长剑,剑格呈祥云状,剑鞘是深沉的玄色,其上并无繁复纹饰,只在靠近吞口处,阴刻着两个细小的篆字——克复。这是丞相临终前托付给他的,连同那未竟的夙愿和千钧的重担。剑在鞘中,沉甸甸的,压着他的腰,更压着他的心。
大将军,一个同样沾满征尘的身影策马靠近,是老将廖化。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石在摩擦,粮秣……只够支撑大军回到汉中。秋赋……怕是征不上来了。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扫过坡下缓慢移动的兵士,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面孔上,只有麻木的疲惫,连年征战,百姓……也榨不出油了。军心……更是……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姜维的目光从佩剑上抬起,望向西边天际最后一道暗红的晚霞。夕阳如血,泼洒在空旷的战场上,照见散落的断戟残旗,照见未及掩埋的零星骸骨。一只秃鹫在低空盘旋,发出令人心悸的嘶鸣。丞相的音容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羽扇纶巾,目光温润却带着穿透千古的洞彻:伯约,北伐非为虚名,乃为存续。蜀中一隅,不图进取,终为魏所并。然……那双睿智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翳,朝堂之事,民心所向,亦是根基,需慎之又慎。
根基……姜维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如今这根基,早已被连年的烽火和沉重的赋税蛀蚀得摇摇欲坠。他猛地一抖缰绳,战马长嘶一声,冲下高坡,汇入那条缓慢流淌的灰色河流之中。玄色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像一面残破的战旗。
汉中城头,汉字大旗在深秋的风里无力地卷动着。城门下,景象比战场更令人窒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拥挤在道路两旁,麻木的眼神追随着入城的军队。没有欢呼,没有箪食壶浆的迎接,只有死一般的沉寂。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偶尔夹杂着孩童饥饿的啼哭和妇人压抑的啜泣。
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地捧着粗糙的陶碗,里面盛着浑浊的粟米粥,跪在道旁。他们枯槁的手伸向经过的士兵,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一个年轻的士兵,脸上还带着稚气,看着老者碗里那点可怜的糊糊,又看看老者身后饿得蜷缩在地的孩子,眼眶一红,默默解下自己腰间瘪瘪的干粮袋,想倒出点什么,却只抖落出几粒干硬的碎屑。
将军!姜大将军!一声凄厉的哭喊刺破了沉重的寂静。一个头发散乱、满面泪痕的老妇猛地扑到姜维的马前,死死抱住马腿,求将军开恩!不能再征粮了!我家的稻种都被征走了!我儿……我儿上月刚死在阳溪……家里就剩我一个老婆子和三岁的孙儿了!再征……再征我们都要饿死了啊!她枯瘦的手死死攥着冰冷的马镫,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浑浊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淌下,滴落在冰冷的尘土里。
马匹受惊,不安地踏着蹄子。周围的士兵下意识地握紧了武器,目光投向姜维。廖化脸色一变,正要呵斥驱赶,姜维却抬手止住了他。他沉默地看着脚下哀嚎的老妇,那凄厉的哭声像冰冷的锥子,一下下凿在他心头。他缓缓下马,沉重的铁甲发出铿锵的摩擦声。他蹲下身,试图扶起老妇。
老妇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更加用力地抱住他的腿甲,冰冷的金属硌着她的脸:大将军……丞相在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啊……她嘶喊着,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控诉,丞相爱惜民力……为什么……为什么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