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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窗外的灰鸽子与卸甲的王后
当苏璃穿着那套近乎透明的黑色薄纱内衣再次出现在客厅时,猩红丝绒带来的侵略性火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献祭般的诱惑。薄纱下身体的曲线若隐若现,缀满的水晶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像披着一身寒星的囚衣。她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我脸色的灰败——那是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我知道自己眼中无法完全掩饰的震惊、厌恶与巨大悲哀一定暴露无遗。空气瞬间凝固了,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她脸上那层精心描绘的温婉油彩,在我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落、龟裂,最终彻底崩塌。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冰冷似铁,深处翻涌着被彻底看穿的狼狈、一种破罐破摔的麻木,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继续她的声音失去了所有的修饰,只剩下干涩的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疑问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那声音刺耳。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混合着昂贵香氛和内心翻腾浊气的空气,冰冷地刺入肺叶。我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胃部的抽搐,目光越过她,投向客厅唯一没有被厚重窗帘完全遮挡的一扇窄小的侧窗——那是为了通风设计的高窗,位置较高,窗外只有一片被邻近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蒙蒙天空。几只在城市钢筋水泥森林中艰难求生的灰鸽子,正扑棱着翅膀,徒劳地在那方狭小的灰色画布里盘旋。那徒劳的挣扎,像极了此刻的我。
站那儿,我的声音异常沙哑,像被砂砾磨过喉咙,抬手指向那扇高窗下方一小片被室内灯光微微照亮的地板,…不用看镜头,看外面。随便想点什么…什么都行。我的指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也像是一种无力的赦免。我无法再为那些广告按下快门,至少这一刻不能。
苏璃愣住了,涂着浓密睫毛膏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眨了眨。一丝抗拒和愠怒在她眼底闪过,似乎想捍卫她最后一点工作的尊严和控制权。但当她触及我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承载了所有城市阴暗面的眼睛时,那点反抗的火苗瞬间熄灭了。她沉默地,像一具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指定的、被微弱光线笼罩的地板。昂贵的薄纱在她移动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无声的哭泣。
她微微仰起头,望向那扇高窗。厚重的假睫毛低垂着,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窗外那片被切割的灰色天空,映在她空洞的瞳孔里。精心维持的、如同女王般高傲的仪态,在踏上这片冰冷地板的那一刻,开始无声地垮塌。肩膀一点点松弛下去,背脊不再挺直,头颅微微低垂。浓重精致的妆容,此刻像一副沉重而滑稽的面具,非但没能掩盖,反而更衬出眼底深重的、用多少遮瑕膏也盖不住的青黑。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被生活反复碾压后的巨大疲惫。一种被彻底掏空、只剩下麻木躯壳的虚无。窗玻璃映出她模糊变形的倒影,像一只被打湿了华美羽翼、困在黄金鸟笼中仰望最后一线灰暗天空的琉璃鸟。脆弱,易碎,徒有流光溢彩的外表,内里早已空空如也。
我的心脏被眼前这幅景象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一种尖锐的、混杂着悲哀、愤怒与某种近乎同病相怜的刺痛感,瞬间贯穿了我。我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赎罪的本能,迅速而无声地调整了相机参数——关闭了所有辅助灯光,只利用高窗透入的微弱天光。我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只濒死的琉璃鸟,食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按下了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