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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小妹环抱着他手臂的手背,又在我的臂弯上按了按。那简单的动作里,包含着千言万语,是默许,是承诺,是沉淀了半个世纪风雨后,对脚下这片土地和身旁血脉至亲最深沉的眷恋。
我们三人,以父亲为轴心,小妹和我如同沉默而坚定的桥墩,支撑着他,缓缓转身。夕阳的最后一点余烬彻底没入山峦背后,住院部大楼的轮廓在深蓝的暮色中显得越发庞大而安静。几扇窗户已经亮起了白炽灯清冷的光。晚风带着河水的微腥和草木的清气,从空旷处吹来,掠过我们身边,掀动了父亲宽大病号服的衣角,也吹拂着他花白的鬓发。那风里,似乎还裹挟着遥远年代河滩工地上尘土的气息、汗水的气息、号子声沉闷的回响,以及石夯砸落大地时那令人心悸的震动。它们无形,却沉甸甸地萦绕在父亲身畔,也萦绕在我们共同呼吸的空气里。
父亲在我们的搀扶下,迈开了回病房的第一步。脚步迟缓,踩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带着回音的声响。他的身体大部分重量依靠着我们,却又在每一步落下的瞬间,努力地试图自己承担一点。这微小的努力,如同一种倔强的仪式。他微微佝偻着背,脖颈处松弛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堆叠出更深的褶皱,那上面零星散布着细小的、深褐色的老年斑——那是岁月无可辩驳的印章。然而,就在这暮年衰颓的印记旁,在衣领未能完全遮掩的后颈皮肤上,一道深色的、扭曲的旧疤痕,如同一条陷入沉睡的蜈蚣,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道疤痕,心头猛地一缩。记忆瞬间闪回父亲手机里那张模糊的黑白照片——那个在尘土飞扬的桥墩基坑里,与众人合力抬起巨大夯锤的年轻背影。汗水浸透了他破烂的背心,紧贴在同样年轻却已肌肉虬结的脊背上。就在那个位置,一道新鲜的、深红色的伤口,狰狞地撕裂了古铜色的皮肤,那是被飞溅的碎石或沉重的工具不慎刮开的证明。鲜血混合着泥浆和汗水,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年轻的他浑然未觉,只是咬紧牙关,将全身的力量和年轻的嘶吼,都贯注于那即将砸向大地的沉重夯锤之上。
五十年的时光长河轰然奔涌。照片里那道阳光下流血的鲜红伤口,与此刻父亲后颈上早已愈合、只留下深褐色印记的旧疤痕,在昏黄的光线与记忆的叠印中,猝不及防地重合在了一起。一个是青春热血滚烫的烙印,一个是暮年身躯沉默的化石。它们跨越了半个世纪的惊涛骇浪,在此刻这寂静的归途上,完成了宿命般的对接。
父亲似乎察觉到了我目光的短暂停留,又或许只是被那来自往昔的风吹得有些凉意。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那动作带着一种老人特有的瑟缩。那道旧疤痕,也随之更深地埋进了衣领的阴影里,如同一个被岁月精心掩埋的秘密。
我们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得很慢。晚风在空旷的院区里打着旋,发出低低的呜咽。住院部大楼的灯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像一只只沉默的眼睛。父亲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病号服,源源不断地传递到我的臂弯和小妹的肩头。那是一种微弱的、属于暮年的温热,远不如他讲述修桥往事时眼中迸发出的火焰炽烈,却像深埋地底的炭,在漫长的冷却后,依旧固执地散发着恒久的暖意。
这暖意,顺着相连的手臂血脉,无声地流淌进我和小妹的身体里。在这座用亲情构筑的、微小而坚韧的生命之桥上,父亲是那道历经沧桑、斑驳却依旧挺立的梁。而我们,是他此刻得以短暂休憩、并继续向前行走的桥墩。我们步履所踏之处,是时光沉淀的土石;掌心相连传递的温度,正是这人间风雨中,永不沉没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