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正东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春雷小说clqcjtz.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晚八时许,我在病房内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披衣轻轻步出病房,在走廊的廊柱旁倚柱沉思。离家“串联”时是七月份,现已年根岁尾。在徐州车站,如果不急着抢火车上,右眼也不会被人用胳膊肘撞得红肿出血。到济南下车后觉视力骤降,视物不清,我当时也没当回事。去医院检查,说是视网膜破裂,弄不好要失明的,必须经过手术治疗。当时我就被吓呆了。医生又说这是眼病中较重的一种,治疗必须及时,不然就会失明。拿着病历,找到下火车时接待我们的接待站的负责人,他是位高中毕业的造反派头头,大概都以为是学生,惺惺相惜吧。拿着我的病历,四处奔波,替我联系能让视网膜破裂手术的医院。几经周折,终于住进当时医术最好的山东济南省立第一人民医院眼科病房。主治医师龚大夫,他是在德国留过三年学的眼科专家,由他替我让手术,可惜先后两次手术均告失败。龚大夫也深表内疚,摇头叹息。他说要在国外这算是小手术,在国内却是如此之难,因为在国外早就用上一些先进的医学仪器了。检查眼底用的是x光扫描器,并用像我们今天用的B超机,病变部位立即扫描拍摄成影像,在仪器的配合下进行手术,成功率可达95%以上。国内别说X光机和B超机,就连现在各县医院眼科普遍使用的眼底扫描仪皆没有。用带聚光的手电筒,医师和病人脸贴脸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照眼底,在这样的条件下,再高明的眼科专家也没有把握能把我治好。昨天龚大夫一脸无奈地把我叫到医师办公室,说已替我办好转院手续,去上海的火车票已买好,并且说只有上海或许能治好你的眼病。“你也不要灰心,你还年轻,再生力旺盛,只要上海医院能把视网膜修复好,不会影响视力的。你要有信心,有勇气去面对,明天早上六点开往上海的火车,我就不来送你了,你自已要多注意,千万不能再让人碰到眼了。到上海一有好消息,来信告诉我们。我们都在牵挂着你呢。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早四点多钟红卫兵接待总站的老陈来院接你。”
走廊的灯光昏黄暗淡,仰望天空,乌云密布,凛冽的寒风刺人肌肤。室内有暖气不感到怎么冷,走廊的温度最高也在零下七八度。我把医院发的无扣的红色大衣穿好裹紧,也还觉得浑身不自在。虽然如此,我也不愿立即回病房。俯视济南城望不到边的明灭的灯火,想到昨天刚出院的小李和小康二位小病友。此时他们已进入了梦乡,他们的父母也许已设想好明天给儿子滋补身L的食物了。有亲人在身边,那是多么幸福啊。可我呢?明天凌晨就要只身去上海。近两千里的行程,无亲友陪护,且又身无分文。到上海两眼漆黑,茫茫人海,无亲无故。能否顺利找到红卫兵接待站?即使能找到,他们能替我联系到上海眼科医院吗?这些皆不得而知。家中父母、兄姐若知我目前处境,即使有天大的困难也会想方设法帮我解决。可是遥遥千里,关山阻隔,音讯不通,这不是痴人说梦吗?想至此,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
济南城钟楼的钟声低沉而悠远,在寒冬寂静的夜空,声传数里。我细听已敲了十下。我意识到夜已深了。查房的护士发现我没在室内,惊惶失措地四处寻找,发现我呆若木鸡地倚靠在廊柱上,上前拉我一把,我回头见护士惊恐的样子,抱歉地说:“对不起,我睡不着出来走走。”护士说:“快进屋,不然会冻僵的。明天转院,还不快休息!”说完又回去检查其他病房了。
站久了,双腿有些麻木,我轻轻移动脚步,刚走进病房,一阵寒风吹来,我的脸上觉得有几片冰冷的东西。手一摸是湿湿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才发现那是雪花,在走廊里斜着飞舞。是的,该下雪了。
小李、小康临出院时对我许诺过,说下星期天他们约好带我去游大明湖,看趵突泉的三根从平地往上喷射水柱的奇观。不必了,两位小病友。他们哪里知道,明天我就要离开你们,离开你们的省会去往两千里外的南方大都市——上海了。
回到病房,脱下大衣,钻入暖洋洋的被窝,我仍丝毫无睡意。一幕幕,一桩桩像电影一样在眼前显现。年近古稀的双鬓皆已斑白的双亲本来身L就不好,生活清贫,温饱都难以维系,他们此时也许正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短叹长吁,思念他们离家半载却杳无音信的小儿只身在外,是死是活?他们是否相信传说中不少青少年在串联中因车祸致死或遭坏人拐骗而失踪的消息?他们年纪大了,总是往最坏的结果想。他们能经受得起晚年丧子这般的剜心剜胆的打击吗?他们为我肯定寝食难安。小姐年轻,女顶父职在家乡小商店任职员。三哥性格刚烈,好说真话,平时难免得罪人,在这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浪潮中是否受到地方造反派的凌辱?他们此时也许正坐在父母的床边,安慰他们:“小弟虽年轻,已十七八岁了,不会有意外的。说不定明天早上就站在你的面前呢。”父母肯定责怪他们:“当初你们就不应该放他走,现在你们也没地方去找他,叫我们整天提心吊胆,这日子怎么过啊!说完便嚎啕大哭。”父亲在旁会发出一声长叹:“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不想吧,剪不断理还乱的千头万绪。车到山前自有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若不串联,也不因抢着上火车被人撞伤眼睛,若在济南医院手术成功,也应早已回到父母面前承欢膝下了。若不是“文化大革命”,邮政部门像往常一样,来往书信正常送达,父母也不会因儿子长期不归而牵肠挂肚,儿子也不会因思念父母而坐卧不宁……
还有两天就到“祭灶”了,农村又叫“小年”,每年送灶晚上母亲包的馅多皮薄的猪肉饼。香味扑鼻,馋得我总想先吃。母亲不许,说:“还没祭过灶老爷,万不可先吃。灶老爷是主管天下百姓衣食的天上神灵,得罪灶老爷,全家一年没有好日子过。”等饼全包好了,拿两块放在灶台上,舀碗水在旁边,家里人依次磕完头,放完一捆不大不小的鞭炮,才可吃“祭灶饼”。
送灶以后,各家各户就开始“忙年”了。每年这两天我都随母亲到西街李三爷家碓上舂高粱米,人多碓少,天天去排队挨号,有时人不去,就把装着高粱米的小布袋和小柳斗依次排好。前面人舂完了,后面人会主动把小布袋和斗往前面挪,不作兴有越号的。如快要挨到哪家了,在你前面的人会主动到他家打招呼。民风淳朴,事情无论大小都反映人的道德修为。舂高粱米,先舂去高粱的外壳,回家后将高粱米淘净晒干,在去碓上舂成面粉状,用钢丝箩箩去粗糙的颗粒,把颗粒再放入碓中舂,反复多次,直到高粱颗粒再无利用价值了,才算结束。舂出的高粱面留在春节包汤圆吃,内包猪油拌馅,入口嫩滑而香甜,也算是家乡的特色小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