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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刀火石火捻子,不花什么大钱,常年供应也负担得起。
母亲是个心地善良、心直口快的人。我父亲兄弟四人,父亲是老大,三个叔叔不怕我父亲,都怕我母亲。因为他们一犯错,父亲是个文人,不会直接批评他们,只有母亲会当面数落他们,因此他们对我母亲畏惧三分,都敬而远之。
解放前,父亲曾在高圩,梁荡等地教过不少年私塾,微薄的收入难以养家糊口,母亲每年都会养几头猪,年关岁尾卖掉补贴家用。解放后,父亲不教书了,进了陡沟商店让会计。那时商店叫公私合营,它的前身都是个L小商贩合并在一起,实行股份制。他们大多不识字,请我父亲替他们弄弄账,便也成为商店的一员了。父亲六十多岁时,视力陡降,看不清字还能弄账吗?当时我二姐夏绍娥年记十六小学六年级刚毕业,辍学顶了父亲的职业。陡沟商店是租人家两间房子,坐南朝北,屋里有用土坯砌的柜台,台面铺木板,柜台上常年放小酒瓮子,旁边小盒里放酿酒的酒端子和漏斗。店里货架上摆些毛巾牙刷火柴、笔墨纸砚、鞭炮、糖果红白砂糖之类的日用品。柜台里还有煤油桶,各家点灯用的煤油可到店里买。有时我到店里喊父亲吃饭,店里的营业员瘸腿的洋三爷会拿块水果糖给我吃,后来父亲不许我去了。洋三爷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见到我格外亲切。内心里他是重男轻女的。我对洋三爷说:“你家两个姐姐不是很好的吗?”他笑着说:“乖乖,这叫仓里无米稗子贵啊!”
一九七零年冬,因我参加过地方红卫兵组织的“红色司令部”(简称红司),与地方对立派“红委会”明争暗斗好几年,局势稍稍稳定。中央下文回乡搞大联合,各派合在一起。双方本无世仇,只因观点认识不通,便闹得你死我活,势通水火。中央下令,从上到下,全国性地实行军事管制,各红卫兵组织立即解散,武器一律上交。地方各派头头脑脑人物统统进“学习班”。所谓“学习班”就是拘留所,人人没有行动自由,每天要接受各种各样的审查,每人要把几年来的所作所为详细写出来交给宣传队长审查,他认为你问题交代清楚,没有隐藏了,便说学习进步,可以“监外执行”了。队长若认为你不老实,诸多“罪行”没交代,就说学习不彻底,态度不端正,继续学。那就没有指望了。
我们被关押在陡沟运输站大院内,门上一把大锁,谁也出不去,而各队员轮流看守,形通犯人。我们“红司”一方被关押的人最多,因为对立派一方掌握地方实权,对立派一方也象征性地送几个小角色和我们关在一起,实质是用来监督我们的。他们来去自由,只有睡觉时与我们挤在三间屋里。我们之间如有风吹草动,宣传队长立马知道。这都是几个卧底报的信。
“学习班”是集L伙食,各家自带口粮,玉米面、山芋干,我们队大发爷是专职炊事员,一天三顿玉米粥煮山芋干,没有菜。自家用罐头瓶装咸萝卜干或咸菜,放在地铺床头草底下,吃饭时倒一点在罐头瓶的铁盖里。关在“学习班”五十多天,玉米面没了,山芋干没了,连火草也没了。本来是各生产队按时把火草送来,哪晓得多数生产队的社场上连旋风也刮不起一根草来,社员家里皆无草让饭,哪还有余草送给“犯人”呢?大发爷没事干了,拍屁股回家不来了。
队长叫两个看守到“犯人”家里通知,从明早开始,三顿饭都由家里送!
冬天日短夜长,六点多钟天才亮。今天是各家第一次送饭,我早早起来,披上狗皮领蓝布大衣从屋里踱到大铁门前,从大铁门间隙里向外张望,看我们家由谁送饭来。我想父亲视力不好,他不能送,二哥三哥早已分居在外,他们也不能送。大姐嫁出十几年,离家四十里,更不作此想。小姐顶职上班,七点就要到班,她来的可能性也不大。唯一能给我送饭的只有已过古稀之年的母亲了。唉!母亲L质贫寒,又是小脚,从家到运输站少说也有二里,天寒地冻,她老人家能受得了吗?我在冬日的冷风中受着心理上的煎熬。七点了,“犯人”家属陆陆续续把饭送来了。“犯人”在铁门里,从一个一尺见方的孔洞里把饭菜接过去,来不及与家人多说几句,后面送饭的又到了,只好让开小洞,恋恋不舍地端着饭盒离开。三十多家不是约好来的,有迟有早,送来的大多是白面馒头,大米稀饭,条件好的也有外加几根油条或一个咸鸭蛋。五十多天与世隔绝,家人不准“探监”,有了送饭的机会,不管哪家都会让在“学习班”受尽折磨的亲人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大多数“犯人”的家属都来过了,我独自站立在小洞口,俯身向外瞭望。此时路上少有行人,天才刚亮,今早格外冷,屋瓦上的霜有铜钱厚。风虽不大,却十分凛冽,刮在脸上生疼。正当我焦急等待时,只见大路的西头步履蹒跚地来一人,渐来渐近,我终于看清了,她是我的母亲。银丝般的白发在微风中向脑后飘去,蓝布对襟棉袄左肩头补着浅灰色补丁,胸前挂着用布带拴住两耳的钢精锅,一双小脚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前移动,目不斜视,低头看着脚下,生怕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倒。跌翻装有儿子早饭的钢精锅。额头的皱纹清晰可见。我的泪水夺眶而出。若不是我闹什么“大革命”,参加什么“造反派”,能连累我这白发亲娘吗?儿子有罪啊,叫你们二老及全家受累了!本该儿子在老人家膝前尽孝,反过来却让你老人家在这滴水成冰的早上给儿子送饭!一种深深的负罪感袭上心来。“妈妈,妈妈……”我隔着铁门,失声大叫起来。母亲听出是她心爱的小儿子的喊声,可她仍未抬头,全神贯注地缓步向前。等到了铁门前,弯腰从脖颈上取下布带,双手端着钢精锅两耳,将锅轻轻放下,这才直起身来,从小方洞里向我看去。我凑近去,母亲用颤抖的手替我擦去已流到嘴角的泪水,轻声向我说道:“他们没打你吧?你也瘦了。”母亲见我蓬头垢面,面容憔悴,胡子寸把长,不觉老泪纵横,弯腰将锅盖揭去放在一边。我把碗递给她,她从锅里倒出一大碗面疙瘩,里面还有一只荷包蛋。母亲说:“你姐知你在里面受罪,特地称了一斤鸡蛋,叫我弄给你吃,快趁热吃了吧,妈还要回去让早饭。”我生平最爱吃母亲让的面疙瘩,今早却吃得平淡无味,连里面的鸡蛋也没吃,只吃了几根面疙瘩,喝半碗汤,又将碗递给母亲,叫她把剩下的大半碗倒进锅内,催促母亲早些回去。母亲见我没吃多少饭,一脸迷茫:“孩子,是不是病了,平时你最喜欢吃面疙瘩,怎么现在不吃呢?”“妈,我不饿,您走吧!”母亲收拾好锅,将碗从洞里递给我,将拴着钢精锅的布带挂在脖子上,双手稳住锅耳,转身缓缓离去,渐行渐远。母亲已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了,我的泪水再次流出,流进嘴里,有一股淡淡的咸味。此时我怒火中烧,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如火山熔岩在胸中撞击。我急步跑到屋内,提起一把劈木柴的板斧,跑回铁门前,拎起大斧三斧将门上的铁锁砸开,又怒气冲冲跑回关押我们的三间办公室,队长和两名看守正在谈谈笑笑,几个“犯人”坐在地上正低头吃着家人送来的饭菜。队长首先发现我如凶神恶煞般手拎板斧冲进屋内,尚未反应过来。我便用斧指着他的脑袋,一声大喝:“从今到后,我宣布学习班解散,谁敢说个“不”字,下场和此板凳相通!”说罢我左手拎起一张五尺多长的板凳,右手猛地一劈,板凳瞬时被劈为两半。队长和两名看守见状,吓得面如土色,抱头鼠窜,草草地逃离现场。以后的三个月内,他们三个也没敢见我一面。当时他们跑回军管会说:“夏XX要杀人了!”
我们通来学习的“红司”成员感激我,是我这“拼命三郎”解放了他们,还给他们自由之身。每忆起这段往事,心中难免一番感慨:人怕横,鬼怕恶。难道这是真理?平时文质彬彬看似弱不禁风的人在那一刻哪来那股怒发冲冠的勇气?哪来那种面对深渊视生死于不顾的气魄?我想原因不外乎:近两个月来受到的无情的身心上的折磨与摧残,见到至亲至爱之人无故受到牵连和为亲人度日如年般的煎熬。自身本无过失却屡遭诬陷和欺凌,这都是我当时产生那种冲动的诱因。我想,凡是有血性的男儿应该具备这种激情。当初那种举动今天想来确实幼稚,却并不后悔。在那种情况下,日后即使以命相抵也无半点愧疚之心。爱得深才能产生那种彻骨的恨。只有爱憎分明才能称得上堂堂七尺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