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哲学篇:中国历史哲学纲要 (第17/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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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种变化,使得中国的自我意识从天下观念进入到“国家理性”(Raison
d’Etat),“大一统”的“王者无外”之伦理意涵被淡忘了,其纯粹政治性意涵凸现出来,国家的政治统一与独立进而压倒了其他的非政治性伦理考量。在此过程中锻造出来的普遍均质人民,将重述道统,重建法统,取代奉天承运的天子,成为历史的担纲者,将自己的意志外化为一个现代国家。
国家统一与现代化,由是成为同一追求目标的两个面相,其最终应达致,在一个法治国(Rechtsstaat)中,每一个体都被承认为一个独立的道德主体和法权主体,普遍性与特殊性达到统一。倘不能达到这一点,则意味着现代化仍未完成,历史的精神现象学运动将会继续下去。对个体作为独立道德主体的承认,就是承认,个体有道德能力,能够在诸多彼此竞争的普遍理想中,进行自主抉择,这意味着现实的政治秩序与普遍理想之间形成分立关系,日常的政治将其活动领域自我节制在世俗层面,从精神层面退出。普遍理想的外化,不再呈现为现实的政治秩序,而呈现为个体的道德抉择;到了这一刻,在前三轮大循环中,普遍理想因为现实化、建制化而不断遭遇异化的命运,才获得最终突破。
在恶劣的国际环境下,普遍均质人民的打造,需要一个高强度的动员与组织过程,于是列宁主义进入了中国的历史进程。列宁主义包含两个方面:一是一种普遍主义意识形态的世界观与历史哲学,一是高效率的动员组织。在列宁主义带来的高强度社会动员过程中,五四运动开启的国民自我意识,迅速地向下贯穿到一般民众心中。
在共产国际支持下完成改组的国民党,仅取列宁主义的组织技术,将其作为实现民族主义目标最强有力的工具,并成功实现北伐,却又迅即遭遇到民族主义来自内外两个方面的反噬。就内部来说,民族主义应该表达为中华民族主义,但中华民族主义未能完成其理论叙述,在实践中它表现为汉民族主义,边疆地区的少数民族反被刺激出民族主义诉求。这是因为,现代中国继承的是个古老的帝国,而民族主义本身正是要肢解大帝国的,用民族主义来实现帝国的内部动员,其效果很可能是饮鸩止渴,南京国民政府某种程度上失去了对于满蒙回藏诸地区的实际控制。
就外部来说,中国的规模太大,大到成为国际秩序当中的自变量,无论是强是弱,其存在本身都可以某种方式定义国际秩序,从而中国无法以民族主义的方式获得可欲的国际环境。在强的时候,这里会成为一个权力高地,其一举一动都会有巨大的外部性效应,民族主义将伤及世界并反伤自身。在弱的时候,这里会成为一个权力洼地,成为全世界的野心与贪婪的汇聚点。无论中国是弱还是强,民族主义都会将它还原为一个特殊性的存在,而始终无法获得其普遍性意义。民族主义唤起了中国人的激情,但又使得国人无法如其所是地理解世界与自身。
这些都意味着,中国需要有一种超越民族主义的民族主义。它需要民族主义,以便实现国家的动员与组织,应对险恶的国际环境;又必须能超越民族主义,以便打开世界视野,从世界历史的意义来理解中国的位置,使中国作为自变量参与到普遍均质世界的生成当中去。所谓对民族主义的超越,还需要在两个层次上完成:一是对汉民族主义的超越,这样才能达成中华民族主义,将传统帝国完整地转型成为现代国家;一是对中华民族主义的超越,这样才能打开世界视野,实践中国的世界历史使命,悠久的帝国历史使得中国也内在地有着一种精神冲动,要从世界历史的普遍主义格局出发来思考问题。
因此,中国的国家统一与现代转型,需要同时完成三个任务,但这些任务在相当意义上又是彼此矛盾的,国民党的民族主义已注定不堪重负。它对汉民族主义的执念,使得其无法真正整合边疆;它对民族主义的执念,又使其惑于激情而无法有效理解国际权力结构,以致在革命外交的鼓动中,驱逐易于驱逐的英法利益,之后不得不独自面对日俄两支更加可怕的力量;普遍主义格局的欠缺,使得它无法真正理解《开罗宣言》与抗战胜利的世界历史意义,从而无法通过国际上的胜利来吸收掉国内各种反对力量与特殊性利益,以巩固自己的正当性。
中国需要的是一种包含着巨大内在张力的“普世民族主义”,它必须既是民族的,又是普世的,才能撑起一个古老帝国进行现代转型所必需的精神容量。于是共产主义成为中国达致“普世民族主义”的必要精神介质。进一步,抗日战争使得中国共产党的各种努力与民族救亡嵌合在一起。
在此过程中,共产主义、列宁主义逐渐内在化于中国的政治进程与社会进程当中,并要同时完成那三个彼此矛盾的任务。超强的动员与组织效率,使它能够高效率担纲民族主义所要实现的动员与组织国家的任务;它将一切民族差异都转化为阶级差异,超越了汉民族主义,将各少数民族与汉民族在阶级话语下实现了统一;它又始终将自己的斗争与全世界的阶级斗争联系在一起来思考,一种超越于中华民族的普遍主义视野豁然展开。共产主义因此成为具有多重历史任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