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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起了雾。货郎的鼾声混着腐木味儿,在船篷里酿成粘稠的浆。水生摸到压舱石下的铁盒,子弹壳上的编码硌得掌心发烫。盒底突然掉出截红绳,结着同心结,绳芯却是根绞紧的钢丝——正是春娥成亲那日,货郎当贺礼送来的。
小满的梦话惊飞了夜枭。孩子蜷在湿被褥里,手脚抽搐得像离水的鱼:娘说船板底下埋着秤砣...水生想起春娥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指甲掐进肉里:咱家的船,吃水从来不准。
晨雾未散时,货郎的竹筐突然渗血。掀开盖着的油布,底下躺着个青瓷骨灰坛,坛身裂痕拼成个陳字。货郎拿鞋底蹭着裂口,蹭下一层朱砂:你媳妇的痨病,是吸多了骨灰闹的——这坛子原该装你祖父的。
芦苇荡里传来钉棺声。水生划着舢板靠近时,见老赵头正在给新棺刷桐油。刷子蘸得太饱,油滴在棺盖上聚成个人形,眉眼活脱脱是春娥犯病时的模样。老赵头突然开口,声儿像从棺材缝里挤出来的:陈家运棺的规矩,要在活人心里钉枚寿钉。
正午的日头毒得发白。货郎脱了褂子擦汗,后背露出块斧头烙印,新结的痂还泛着血光。水生盯着那疤痕,突然想起教会医院停尸房的铁钩——每个钩尖都挂着这样的烙印,像是批量盖的猪印。
小满的尖叫从船尾炸开。孩子攥着截断指,指根戴着枚金戒指——戒面刻的西洋花纹里,卡着半片带血的鱼鳞。货郎突然扑过来抢,戒指脱手掉进煮鱼的锅里,在滚汤中化作团金雾。
这是你祖父的买命钱!货郎的独眼充血,眼白泛着棺材漆的青色,当年他往棺材里塞活人,每塞一个,就往指头上套枚戒指。
河水在申时突然倒流。搁浅的船被扯向老龙湾,船底磕着暗礁,震出个檀木匣子。匣里躺着把生锈的钥匙,齿纹与教会医院停尸房的锁眼严丝合缝。钥匙柄缠着褪色的红头绳——正是春娥成亲那日,辫梢系的那根。
暮色染红河面时,货郎的竹筐裂了。成捆的《申报》漂在水上,头条新闻的铅字被鱼啃得支离破碎。某张残页粘着块人皮,皮上刺着首诗,水生在祖父的账本里见过这字迹——是陈守业亲手写的绝命诗。
当夜雷雨大作。货郎醉酒跌进河里,捞上来时嘴里塞满螺蛳壳。小满蹲在尸首旁玩火镰,火星溅到货郎的竹筐,烧出股奇香——是春娥喝过的药渣味,混着教会医院的消毒水气。